陈律师的一篇短篇小说:形式辩护
办理完会见手续,陈卓在律师会见室里,等着警察把扣儿提押出来。他掏出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手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这鬼天,像中了邪,出奇地闷热,他皱着眉头骂了一句,然后抡起卷宗不停地扇。没有办法,空调坏了。他想透透气,丢下卷宗,来到了门外。
他点上一支烟,抬头看天。平江看守所,他来过无数次了,会见过数不清的罪犯,但站在这狭长的过道上静静地仰望,还是头一回。高墙像铁桶,人处于桶底,他感觉像是贴在了地上。顶上的一方天空黑云涌动,雨要下而未下地悬在那儿。
随着一串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声音,扣儿被带了过来。她戴着手铐,双手微曲置于面前,拖着沉重的脚镣,步履蹒跚。她四十出头了,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短发齐耳,瓜子型的脸蛋上嵌着两个酒窝,不胖不瘦,匀称,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宽大的鹅黄色囚衣也遮不住鼓挺的乳房,臀部结实微微后翘。
十平米左右的会见室,被半人高的矮墙一分为二。矮墙的上面镶嵌着粗大的铁条。扣儿坐在里边的椅子上,面前横着一块搁板。椅子是铁的,铆在地上,通体的黑色,黑得发亮。她的左手被一副锃亮的手铐铐在椅子的扶手上。陈卓坐在外面一张窄窄的木办公桌前,低头记着笔录。他说,政府指派我作为你的辩护律师,你同意不?
扣儿木木的,没有反应。
陈卓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儿子一个人啷个做啊,扣儿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听到哭声,警察过来询问,怎么了?陈卓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想儿子了,有点激动。
等警察走了以后,扣儿抬起头说,柳不清还好吗?
陈卓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臊得他脸上像有无数鸡虱子在爬。柳不清是陈卓的老丈人,年轻的时候拜继给了富贵的爹,理论起来陈卓还得管扣儿叫干丈母娘!他原以为扣儿认不得他了,因为他只是和柳柳结婚拜新年的时候见过一次扣儿,再也没有往来。即使认得,出了这种事儿,也应该没有脸面认他。他没有说话,掏出烟,点了一支递给扣儿。
接过烟,扣儿的手腕朝内翻转,优雅地送到嘴里,使劲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子舒缓地从鼻孔里吐出。他瞪大眼睛盯着扣儿,一字一顿地说,你有权拒绝我给你辩护!其实他巴望着扣儿拒绝,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撤退了,免得尴尬难受。
凭什么呀?扣儿本能地小声嘟哝。
说,你为什么要杀富贵?陈卓习惯性地问。妻子杀死了丈夫,他觉得老掉牙的情感悲剧,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尽快走完程序了事儿。
扣儿楞住了,因为陈卓的态度,强硬得出乎她的预料。她右手夹着烟,放在面前椅子的隔板上,抬了抬脚,镣铐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碰击声。过了许久,她才脸红筋涨地憋出一句话,背时鬼不是人!她丢掉烟头双手捏得紧紧的,越说越激动,嗓门也大了起来。她说,那天,龙塘逢场。一大早,富贵把我睡了。出门前,他还在我的私处四周盖了私章。回家的时候,鸡叫头遍了。他满身酒臭,进屋就挎我的裤子。发现记号不见了,硬说我偷人,要我说出那个野男人是谁。说不出,就打。打累了,又睡我。过后,还用花露水瓶子插我的私处,出了血才罢手。还说,等老子去屙泡尿了回来弄死你!我慢慢爬起来,洗了身子,泡了一壶醒酒的老荫茶。过了好久,也不见他上楼。楼上有卫生间,他却偏偏去了楼下的猪圈屋,我正疑惑着,突然听到了“砰”地响了一声。我踮着脚尖慢慢地下楼,看到他坐在梯间口,头歪着靠在墙上。喊他,也不应,死猪一样地软嗲嗲的。我的脑壳“轰”地一热,顺手拿起了旁边的秤砣,一顿乱砸。
狗日的,陈卓在心里骂了一句。那些生活细节,虽是过来人,还是弄得他脸红心跳的。他将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贴到了桌面,不敢看扣儿。他在会见笔录上写下“性虐待”三个字,然后重重地加了三个感叹号。他揭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哈气,掏出纸巾一边慢慢地擦着,一边琢磨。从这个角度切入辩护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思路,难处在于性虐待的证据不好收集。仔细一想他又发现不对劲。卷内反映,第一个到现场的龙塘派出所警察老许,在下猪圈的梯子边发现了没有脚跟儿的血脚印。印齿又宽又深,像军品男式皮鞋。他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尸体,你怎么处理的?依他的经验,扣儿绝对说不出个所以然,毕竟是女人她没有那个胆量。
我,我,拖到猪圈屋。用,用菜刀,剁成了“块块儿”。说到这儿,扣儿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用床单和他的衣服裹住,裹了好几层,装在三个肥料口袋里。然后叫了一辆摩的。摩的帮忙抬上车的时候问,口袋里面是什么。我说,猪肉。拖回老家。到黑龙潭,车胎爆了。等摩的走后,我把袋子丢在了潭里。说完,她抖得停不下来,椅子发出了咯咯咯的声响,脸上煞白。
说实话,陈卓“啪”地合上卷宗说,是谁帮你杀害富贵的?说出来,也许你还能够活命。
扣儿愣愣地望着陈卓,又哭了起来。
解释一下,陈卓不耐烦地大声说,楼梯间怎么会有男人的血脚印?
扣儿浑身一颤,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显然,扣儿在撒谎。为什么呢?陈卓收起卷宗,结束了会见。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裤,他随手把剩下的两支中华递给了扣儿。
二
柳柳给陈卓打电话,说,晚上不用回家吃饭,去小八仙。不去,柳柳又会唠叨。嗡嗡嗡的像苍蝇,一晚上都别想睡觉。所以下班之后,陈卓开着那辆破桑塔纳就过去了。
他不好酒。一沾酒,满身起死疙瘩,吃扑感敏都不行,非得去冰箱里抠一块冰敷在身上才止得住痒。酒桌上你不喝吧,说你看不起人。喝少了吧,又说你不耿直。喝麻了,屁话胜过文化,翻过去黄瓦翻过来瓦黄,镰子都割不断,烦。今天他去,是因为他的老同学,刑警队长欧阳也去。扣儿这案子的鉴定结论出来了,他急于想知道。黑龙潭打捞起来的是碎尸,莫得脑壳。必须依靠刑事科学技术鉴定来证明碎块就是富贵的。否则,缺少关键的物证,尽管扣儿承认人是她杀的也无法定她的罪。如果那些碎块是别人的或者是猪肉狗肉,那么陈卓的活儿就轻松简单多了。
小八仙是平江城最著名的中餐厅。在北滨路那铁锅形状的体育馆的边上。江水环绕,幽静隐蔽。推门进去,老许、柳柳、柳不清和柳哥也在,还有将让陈卓沦陷的美女肖珲。
见到柳不清,陈卓浑身不自在。唉,结婚都这么多年了,他和柳不清总是灶鸡的屁股,欠起欠起的。关键是柳不清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以前不说了,现在柳柳都当财政局副局长了,陈卓却只是法律援助中心的主任。在柳不清的眼中,法律援助中心不过是司法局下面的一个科室,陈卓等于还是一个丘儿。特别是多喝了两口,提起陈卓柳不清就会含血愤天的。
拉开隔断的门,旁边还有一席警察,老许正在唾沫飞溅地吹他逮住扣儿的传奇。柳哥端上酒杯,说,黑龙潭碎尸案告破,震慑了潜在的罪犯,还了龙塘一个安全的环境,今天镇上最知名的企业家客来乐的肖总肖珲做东,犒劳大家。借花献佛,我代表龙塘人民敬大家一杯。同志们辛苦了。干了。
龙塘是平江的一个古镇,与鄂西的利川交界,边境贸易很发达,开化、前卫,有“小香港”之称。客来乐是柳哥招商引资引来镇上的餐饮娱乐企业。有柳哥的鼎力扶持,客来乐的生意那不是一般的火爆。只是老板肖珲,当过小姐,背地里有人说三道四,说它其实就是古镇的“鸡窝”。
首长辛苦。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有人“噗”地喷了一地。
柳哥一边关上隔断,一边说,低调,低调啊,同志们。吃好,喝好。说完,他转到陈卓身边咬着陈卓的耳朵说,你提拔副局长的事儿,要不要我跟孙局打个招呼?
柳哥是柳柳的亲堂哥,柳不清的亲侄儿。长得秃顶马脸,腆着一个沙包肚上楼还得用手端着。招聘干部出生,正处。他有一个怪癖,烦别人叫他柳镇长,喜欢叫他柳哥。古镇人也怪,莫得事儿求他偏不喊他柳哥,直呼其名,柳常鸣。
陈卓端着酒杯沾了沾嘴唇,没有理睬柳哥。但他心里却把柳哥侮辱了一番,老子凭的是本事和能力,像你那样花钱卖官,老子不稀罕。他放下酒杯故意提高嗓门问欧阳,鉴定结论怎么样?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欧阳借着敬酒,有意留下了后半句。
喝酒,喝酒。柳哥说,酒桌上不谈公事儿!
陈卓瞟了柳常鸣一眼,侧身看着欧阳不说话。
叫我怎么说你呢,陈局。欧阳有意岔开话题,说,你娃头发理得恁个高,顶上又留得恁个长,像顶着一个大撮箕。黢嘛黑的方框眼镜,遮住了大半截脸,没有见过你这样低调的。
人面真真的叫他陈局,陈卓羞得一张脸绯红。因为市局援助中心缺人手要挖他过去,县里却死活不放,说是提拔他当司法局副局长,文又迟迟不下。记得小时候算命,八字先生就说他这辈子六亲无靠。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脚踏实地,没有什么野心,巴望着像一颗螺丝钉铆在那儿,不耍火不撒尿,到点儿退休。手下的几任副主任都已经提拔,他却一直没有挪过窝。不想的时候不觉得,偶尔一想也感到丢人。
拿了老子的称,却被老子的称坨砸死了。苍天有眼啊!几杯酒下肚,柳不清鼓着一对牛眼睛,唾沫飞溅地说,格老子的,冉富贵死了,龙塘当过年。别看他狗日的平日里衣袖角角儿都扇得死人,背地里婆娘都可以拱手给人睡。
叔,您喝酒,莫跟死人记仇。柳哥端起酒杯说。柳不清一下就卡壳了。因为柳哥戳到了柳不清的痛处。
这痛处,准确地说是一桩耻辱。富贵虚报退耕还林的面积,冒用柳不清的户头,骗了人民政府一大笔补助,大得柳不清傻眼。柳不清是龙塘的烟叶种植大户,也不缺钱。可是他愤气不过,白白地用了他的名字,起码该给点使用费。他放出话去,要告发富贵。一个赶场天,柳不清正在卖烟叶,富贵抓住杆子称硬说柳不清偷了他家的称。称又不会说话,况且黑毛猪儿家家有,扯不伸展归属。喔唷,那闹的,不可开交。人群里有人出了一个馊主意,谁敢在自个儿大腿上扎一刀,称就是谁家的。谁愿意背强盗的名声呢,是不?柳不清称死富贵不敢,呵呵一笑,点头同意了。富贵二话不说,一刀扎在了大腿上,一瘸一拐地拿走了称。两家从此彻底断了恒走,柳不清窝着一肚子的火却再也不敢跟富贵较劲了。
欧阳将酒杯往桌上一丢,附在陈卓耳朵边,说,碎尸是冉富贵的。DNA和血型都吻合。
血脚印啷个解释?陈卓说。
也许是老许留下的,欧阳举起酒杯玩笑似地说。是啊,其实他也为这个大伤脑筋呢,但他不想跟陈卓讨论这个,毕竟侦查和辩护的地位与职责是不一样的。
对,我留下的。不知什么时候,老许已经站在柳常鸣背后。他端着酒壶,先给柳常鸣满起,然后打着转儿地给大家掺酒。柳常鸣拖过一个胶凳子,要老许当酒司令,监督大家尽兴,不醉不准离席。
老许,是龙塘派出所的在编警察,军人出身。婆娘在镇上摆地摊,属于半边职工家庭。儿子在镇政府上班以后,她就歇在了家里。他长着一双小眼睛,老是眯着,人瘦得蔫不拉几的,是龙塘出了名的“咬卵匠”,天王老子的账他都不卖。如今儿子的入城调动柳哥卡着不签字,他不得不点头哈腰。
案发过后很久了你才去,血早已凝固,不可能留下血脚印。陈卓慢调细语地说。停了几秒陈卓补充说,除非你又流鼻血了!
哄堂大笑。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笑弯了腰。因为“老许流鼻血,不是那个经儿”是镇上流行的一句歇后语,形象诙谐生动,意思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个源于老许转业那年,他在河坝洗婆娘的月经带,河水都染红了,别人笑话他是“耙耳巴”,他死不承认,硬说红的不是“那个经儿”,是他流的鼻血。为此还和人打了一架。
喝酒,喝酒,老许呵呵一笑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不提也罢。有儿媳妇梅吕在,老许也不好发作,脸却红得像关公。
碰巧贼进去了,不行么,陈大律师?梅吕看见公爹如此窘迫,遂抬杠似地说。
啥鸡巴律师?柳不清拍案而起,捞衣扎袖地说,钻牛角尖!别个自己都承认杀人了,你还说个锤子!狗坐撮箕,龟儿子不识抬举!
陈卓嚯地站起来,说,罪犯的认和不认,你懂不起我不怪你!那语气,全是鄙视。
柳哥一把将陈卓按回座位,说,少说一句,会死么!接着他又扭头对柳不清说,叔,您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柳柳的双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丈夫跟父亲掐她说谁都不恰当,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恨陈卓猪,这个阵仗,你还懂不起。都在嗯嗯啊啊的,你叫什么真!人向利边行。譬如她爹和柳常鸣以前是杀口开斋,她结婚拜新年都不准她去。后来柳常鸣当了镇长,他捞到了好处,一样地腆着脸喊柳哥,辈分都整乱了又有谁在乎呢?唉,狗肉怎么弄都上不了席面。
陈卓推开柳常鸣,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柳一肚子的意见,却没有发作。口水都说干了,她对陈卓无话可说了。啥子热爱律师工作,忠于法律,追求公平正义,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傻。哪怕你搞得楼翻地抖的,判决书上一句“本院不予采纳”就交代了,这就是现实。世道变了,律师早就成了一个赚钱的机器。全国人民都在搞经济建设,只有你最猪,还困守在法律援助中心整那些没用的之乎者也!她给陈卓泡了一杯普洱茶。然后,她给儿子洗了澡,又开始检查家庭作业。
看着娘俩,陈卓的鼻子一阵发酸。尽管自己心情不好,也不该那样对待柳不清。柳柳唠叨他烂死无用,说嫁给他是瞎了眼睛,他都当着听音乐。是啊,挣不到大钱,客观上就是没有本事。几个女人不物质不虚荣呢?只是近来孙局疯了似的,突然翻脸组织人专门查援助中心的账,正当的开支也不准报销了,没有办法陈卓只得用工资去填坑儿。柳柳不依了,可他又无法说服柳柳,也没有心情。所以他对柳柳只能够使用高压政策,一顿毛吵。最恼火的是,柳柳似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越来越暴躁,来不来就拿离婚作为威胁。仿佛离了她这颗芝麻陈卓就榨不出油。有时候他气得不行,巴不得离了,耳根清净。只是离了前娘后爹的,儿子会吃亏。唉,弯刀将就瓢切菜吧。
躺在床上,柳柳又开始吹枕边风。当事人,当时是人,过后是鬼。老爸维护柳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农民见识,就那样。不要嫌我啰嗦,人活着,谁都会得罪人。关键是要值!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别干。欧阳马上提副局长了,晓得不?哥也说了,你单干了,龙塘政府年薪十万聘你当法律顾问呢。扣儿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况且你说了不算,何必扭着那狗屁也不是的血脚印整得大家都不好过呢,是吧?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就算你不把钱当一回事儿,总不能够让儿子一辈子也呆在这个乡旮旯吧!你我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涨势了,就给儿子垫垫背吧。
陈卓闭着眼睛,无话可说。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是中了以前教育的毒,而且这毒深入了骨髓,他才对钱迟钝,只有案子在手上,他才感到自己是个活物,才能够感受到一个男人的尊严。所以要在案子上走过场,他想都没有想过,想了也是白想,即使他努力了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也不会,他也舒服。真他妈变态。
不知什么时候,柳柳已经睡熟了,寂静漫长的黑夜里时断时续地响起一阵微弱的鼾声。
三
躺在长江边的一块大青石上,陈卓正烦闷地望着蓝天。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孙局查岗的电话。陈卓扯把子说,他在龙塘调查扣儿的案子。
孙局,全名孙有德,侦察兵出生,正团职,因为作风问题转业。他不高不矮个头中等,壮实精干,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喜欢到处涂鸦。两道剑眉浓密而杂乱,一双眼睛黢黑。转业后他被安排在纪委,调到司法局还不到一年。扣儿的案子是孙局要陈卓亲自出马的,还特别强调,在提拔副局长的关口,是对他的考验。说是考验,陈卓却觉得是羞辱。瞎子都看得出判决结果,根本没有辩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他好不容易理出了一点头绪,发现了案子的疑点血脚印,孙局反倒不高兴了。真是奇了怪了。
一阵风吹过,乌云开始聚拢,越来越厚,渐渐地遮住了太阳。天地间变得阴沉沉的,两岸黛青色的山峦肃穆地静立着,昏黄的江水滚滚东流。要下雨了。必须在监审科的前面赶到龙塘,陈卓想,不能够让孙局抓到脱岗的把柄,否则日子会更不好过。他爬起来,拍了拍手。沿着318国道,驱车疾行。
高速开通了,平江到宜昌又有了滚装船,这段路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几乎都是本地车辆,稀稀落落的。雨,淅淅沥沥,如泣如诉。行道树飞快地往后倒。陈卓知道孙局的意思,拿了工资,再领办案费,属于沟边放牛——二边捞。一件刑事辩护案子,去一趟看守所,去一趟法院,两个来回,只能够报销八元大巴车钱!孙局不懂业务,陈卓不怪他。关键是孙局的态度,陈卓不理解也受不了。孙局说,不适应?辞职,找大钱去。说实话,业务能力、社会知名度,陈卓都有,他完全可以走出体制打出一片天了,名利双收。他也想过辞职,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说了不怕你笑话,他是害怕。辞职了就得为生存挣钱,挣钱就得应酬,应酬就得求人,求人就得低头。他不想像狗一样地活着。更丢底的是,三年媳妇熬成婆,留恋那可怜的提拔。当个副局长,配一辆警车,吆喝。他想让柳不清仰视他。陈卓郁闷着,加大油门,心里的不快像一张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想着想着,龙塘古镇就到了。
下了国道靠古镇左行二十多分钟,在冉家坝小学门口,陈卓将车停好。这几年人们外出打工或者因为小城镇建设纷纷迁到了古镇,村小已经没有孩子读书。偌大的校舍闲置,旗杆歪歪地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操场和教室外的走道长出了杂草,到处弥漫着繁荣后的凋敝和荒凉。
下行十余米,陈卓穿过了一片楠竹林。竹子枝叶茂盛,金黄的竹干挺拔匀称。三间土墙瓦房,年久失修,瓦破墙损,猥琐地卷曲在凹凹里。右当头是一间简易的盖着茅草的平房,吊脚楼,两根粗大的石柱子立在河床边,在乡下,是猪圈兼厕所。紧邻猪圈是一条小河,河水从小学的后门旁边跌落下来,有近二十米的落差,日积月累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砸出了一个深潭。春雨季节,水沫飞溅,大半个地坝湿漉漉的。
溜溜滑滑地,陈卓扶着楠竹来到土屋前的地坝。豁口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一对铁环儿锈得快要掉了。他使劲跺了跺脚,想跺掉粘在皮鞋上的黄泥巴。
这儿离古镇三十公里,海拔1600米出头。秋末的早晚或者落雨天就像过冬,土家的老人们就在火炉边打发日月。
推门进去,堂屋靠东墙的地上,有一个坑。坑里横竖架着几只树疙蔸,没有火苗,有气无力地明灭着。黢黑的墙上有一个黑黢黢的三脚架,架上垂着一根葛藤挂钩吊着一个布满阳尘的鼎罐。坨子肉炖洋芋,香味扑鼻。一个老人,头包着白帕子。说是白帕子,不过是三尺白棉布逢中破开,烟熏汗湿,多年不洗只剩下个白的影子了。双颊凹陷颧骨高耸,斜躺在一个状如不倒翁的稻草编织的草窝子里,一杆兼作拐杖的罗汉竹烟枪长约一米五。竹疙瘩做成的烟斗那一头包着铁皮杵在疙蔸火上,另外一头含在嘴里,偶尔吧两口,嘴角不时冒出点烟子。上了年纪中气不足吧,烟子不大,若有若无的。他漠然地望着陈卓。
陈卓说,老人家,这儿是富贵家不?
嗯,老人说。门牙掉了,不太关风,声音有些含混。
老人家,陈卓说,烟枪很漂亮啊。烟枪是罗汉竹做的。节把很短,圆溜溜的塔一般地堆积起来,泛着焦黄,是深山陡岩当阳的地儿几十年才能形成的稀罕物。
喊我冉老头吧,烂货叫我老狗日的。习惯了都。死鬼嫌我的竹烟杆土,丢人。硬要我用铜烟杆白铁烟杆,说完,老人不肖地指了指旁边。
不错,陈卓看了看斜靠在墙角的几只烟杆,说。他不好问烂货是谁,心里却琢磨出老人说的是扣儿。当地把偷人的女人叫烂货,老人对自己的儿媳妇这样叫,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那是格外深沉了。
屁的个不错。土家人讲的是铜烧心,铁烧肺,竹疙蔸烟杆活百岁,晓得不?唉,可惜。可惜你来晚了。富贵短命了。
短命是龙塘土话,意思是黑发人死在了白发人的前面。老人的语气和表情极为悲伤和失落,陈卓心里一阵发酸。他清了清发硬的嗓子,亮明了身份。
唉,冉老头耷拉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政府给杀人犯派律师?支持烂货杀人?见陈卓要解释,他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不是,可我整不明白。唉,老了,不中用了,明不明白的也没啥关系。杀了就杀了吧,烂货不该分尸不该丢到坡上喂了野狗,逢年过节的,烧个纸都找不着地儿。太缺德了。
您孙子呢,没有在家?陈卓看了看四周,说。
被他哥哥,烂货跟石匠生的,接到利川去了。冉老头直起身子,从旁边拖过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凳。陈卓见老人吃力,急忙伸手帮忙。上面放着一只白色搪瓷缸子,缸子上横搁着一双竹筷子。冉老头指了指缸子和鼎罐,说,来两口老白干,吃两筷子,暖和暖和吧。大老远的来,也没有啥子好招待的。
缸子的半中腰残留着红油漆的痕迹,依稀可见“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口子上的蓝瓷破损了,一圈油垢黑得泛黄。咕嘟咕嘟,陈卓的肚子响了一朝,早上出门还没有吃过东西,客气的话都说不出口。土家烤制的包谷烧,原度,有股糊味,下喉之后食道一阵发热,却很舒坦。大坨的肉肥而不腻,带着皮,糯糯的。一边喝着吃着,他一边琢磨,扣儿比富贵大,十二个生肖车了一转,过婚嫂不说还有一个“拖斗儿”。老话说,男大一枝花,女大是冤家。这种搭配在村里是超乎寻常的。陈卓抹了抹嘴巴,说,娶扣儿,你们图她的钱吧?
狗哦。遭烂货算计了!也怪那短命鬼饿舔舔的。其实他当时定了亲的,未婚妻跟你是家名儿,黄花闺女啊。唉,冉老头喝了一口然后把缸子递给陈卓。
算计?陈卓接过缸子说,算计什么。但他的语气表达出的含义却是,一个破家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短命鬼喜欢日白冒大,吹嘘裤档里的本钱焉起都有四寸半。发起威来,七八寸多长二寸多粗!烂货惦记上了。
见陈卓一脸的不解,冉老头吧了几口叶子烟,接着说,石匠的卵蛋儿被石头砸碎了,烂货荒芜太久,见到公耗子都流口水。
老人说的是富贵裤裆里的雀雀,陈卓明白过来却有点不好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冉老头拿起烟杆在疙蔸上搁了搁,说,烂货承包了冉家坝小学的食堂。那时节学校几百个学生二十多个老师,剩菜剩饭的潲水多。我家的猪圈闲着,她在圈里养了两头猪。有一天下大雨,半夜的时候,她来敲门,说,猪打圈跑了。短命鬼帮她把猪撵回来了。你猜,怎么着,她浑身上下一根纱线儿都不沾。干柴烈火。在猪圈屋,靠着猪圈栏板,哼哼唧唧地就把那事儿办了!她霸占了一个童子娃儿,还反过来要挟,说不娶她就要告他强奸。龟儿短命鬼怕坐牢!唉,人都死了,懒得说了。冉老头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陈卓掏出中华,给冉老头装了一支。高烟,冉老头看了看烟,说。陈卓给他点火,他摆了摆手说,留着装客。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揣到贴身的衣兜里。
此时,陈卓的手机响了。你在哪儿,柳柳说,儿子高烧40度,迷糊了都,要送医院。
打120吧,陈卓说,我还在龙塘查案子呢。
脑壳被门挤了,你!柳柳鬼火直冒,一顿毛吵。陈卓喂了两声,假装着信号差,挂了电话。
陈卓刚发动他那辆破桑塔拉,却被人拦住了。是柳不清。陈卓摇下玻璃,“爸”还没有喊出口,柳不清一个裤脚长一个裤脚短地站在侧边,拿着一根柔软的斑竹儿根子啪啪啪地抽打着引擎盖,说,你龟儿断我财路!陈卓不知道啥意思,看情形他要是再犟嘴估计那竹条就会劈头盖脸地落到他的身上了。他没有说话,迷惑地看着柳不清缓缓地挪动车子。开出一段路后,他抬头瞄了一眼后视镜,不见了柳不清的影子,尾随而来的是一辆司法警车。牌照088,监审科的。
四
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后,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的罪名起诉了扣儿。可是陈卓还没有理清楚案子的脉络,怎么辩护呢?他急得双脚直跳。血脚印是谁的,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会留在碎尸现场,与案子有没有关系,这些疑问不排除,扣儿就有可能被冤枉。对,疑问就是辩点。从这个角度入手,他判断保扣儿的命还是有机会的。要命的是血脚印的照片不见了。
陈卓开始没有在意,以为是复印的时候,搞丢了。他又去中院逐页核对。卷宗里面根本就没有那张照片。
陈卓决定找欧阳问清楚,因为在侦查阶段,他亲眼在欧阳的办公桌上见到照片儿的。柳柳不同意。她说,为公事儿结私仇,而且为扣儿,非亲非故的,不值!
晚上,陈卓掀开被子欲云雨。柳柳娇躯一扭,背对着他调过头说,还找不找欧阳的麻烦?他举起手,停了半拍,然后“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拿着枕头去了客厅。不那个会死么,他想!
忍了几天,陈卓坐立不安了。他的心尖上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仙人球在滚动。再忍,他一定会发疯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必须找欧阳问清楚。给欧阳打电话,先是不接,然后无法接通。他到欧阳的办公室守候,两天,人毛都没有见着一根。问去哪儿了,都说不知道。他无趣无趣地离开了刑警队。
天阴沉沉的,昏黄的积雨云朝陈卓的头顶上方聚拢。江边的那颗硕大的黄桷树,仿佛难以承受那无形的压力,枝桠都趴下了,只剩两只鼻孔还露在江面上,勉强地呼吸着。闷热。烦躁。几颗豆大的雨点过后,炸雷踩着闪电的尾巴,“噼啪”一声砸在地上,将一棵树活活地劈成了两半。陈卓感到眼睛发花,耳鼓发麻。霎时,雨瓢泼下来,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位都没有用。他硬着头皮,把车开到高处,靠边停了,打开了双闪灯,等候雨停。不远处的长江和长江边上的山峦,都看不见了,灰蒙蒙的一片。他微微降了一点驾驶座的窗玻璃,让憋闷的心透一口气,雨水哗哗地灌了进来,他赶紧摇上车窗。
他发动汽车,打开空调的换气开关,才舒服了一些。闷在车里无聊,他不由得琢磨起扣儿的案子来。连欧阳都躲起来了,一定有什么隐情。如果这样,案件的审判一定会受到干扰,天把天的结不了案。如此看来,阅卷笔录做得太简单了,时间长了估计自己也看不懂。而且如果副局长的文一下,他就不能够再办理案子了,所以他得把笔录整得稍微细致一些也好给后来接替的律师节省一点时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拿起了他惯用的0.5mm规格的黑色签字笔,一边回忆一边开始一页一页地梳理。
天快黑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收音机里滚动播报着平江的灾情。山洪暴发,房屋倒塌,农田冲毁,人员伤亡,陈卓听得心惊肉跳。突然山坡上乱石飞滚,一坨房屋大小的石头轰然扎在了公路上,将路面拦腰阻断,飞溅的泥浆严严实实地把车掩埋了。一团漆黑。他惊慌地打开车门,拔腿就跑。没有跑多远就瘫软在了地上,脸青面黑的,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只差一狗毛儿,他就成肉沫了。
陈卓不停地问自己,一张照片和副局长位子,该怎么选择?人不能够脱俗,或者人本来是俗的,可陈卓还是觉得毁掉照片不对。他知道他无能为力,但问了欧阳,不管什么结果,即使扣儿死得比窦娥还冤,他也没有愧疚。因为他甚至怀疑刚才的那一坨大石头,就是警告。人在做天在看呢。
欧阳住在北滨路长江二桥旁边的临江苑,电梯房,19-2。陈卓经常去欧阳家,小区保安都认得他,所以通行无阻。欧阳的妻子几次喊陈卓进屋坐,他不进。她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男人啊!
脚站软了,陈卓就把公文包垫在地上坐一会。他一直在暗暗祈祷,欧阳不是故意的。
第三天晚上,零点十分,欧阳回来了,歪歪倒倒的。他一跺脚,声控廊灯亮了,发现门口靠墙睡着一个人,酒醒了大半。
陈卓一把抓住欧阳,说,终于等到你了。
陈局?欧阳掰开陈卓的手,说,进屋。
得,得,得,陈卓一挥手说,局个狗屁。别吵着了嫂子和侄子。我就问一句,立马走人。
说?
那张照片,血脚印,为什么不入卷?你他妈就是在变相杀人!
放你娘的狗臭屁!走,跟我找去。欧阳看上去是喝到位了,左脚靠右脚走路打偏偏,但他心里却在想,这小子真会选时间。其实,欧阳知道有人扣下了照片,很生气。现实已经磨掉了他的棱角,他装着不知道,暗地里却在寻找一个万全之策,所以终日以酒解愁。最终,他想到了陈卓。
刑警队办公室。
梅吕迷糊着,等得不耐烦了。她嘟着小嘴狠狠地挖了陈卓一眼,对欧阳说,老大,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欧阳牛饮了茶杯里的冷水,啪地将杯子厾在办公桌上,喘着粗气,不停地拍着额头,说,那个那个,照片,血脚印。
什么鬼脚印,我不晓得。发什么酒疯,梅吕说,喝不得少喝点!
给他,欧阳说。一个小律师翻得起鸡巴个浪!狗日的,居然敢堵我的家门!说出去,老子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拿过照片,欧阳彩色复印了一张,签上“复印属实”、“欧阳”以及“年月日”,然后叫梅吕戳上了刑警队的公章,哈了两口气,交给陈卓。
陈卓默默地接过照片,揣到包里。他觉得愧对欧阳,却不知道怎样表达这份歉意。语言有时候真是苍白的。
滚吧,欧阳打着酒嗝挥了挥手,说。你龟儿死了老子一定要剖开你的狗脑壳看看,是不是只有一根筋!说完,欧阳歪在椅子上睡过去了,鼾声雷动。梅吕怎么叫他都没有醒。
五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让人犯困。陈卓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他随手点了免提键。女的,声音发嗲,一口浓浓的川西腔。
哇,老大,艳福不浅哦,当心跪搓衣板哦!内勤龚红轻轻地推开办公室的门,探进头来憋着嗓子说。
陈卓抬起右手,示意她别胡闹。说,我是陈卓,有什么事儿?
十分钟之内,把你女儿的生活费送到国际大酒店888房间来。否则我就去司法局找你。说完,挂了电话。
这声音有点耳熟。不像是玩笑。翻翻台历也不是4月1日愚人节。怎么办?外面还有个女儿,别人要生活费都要上门了,这事儿不弄清楚,哪儿都过不去。特别是龚红那张碎嘴,她知道了就等于外星人都知道了。陈卓想找龚红打伴,见一个女的,她最恰当,也免得事后解释。她却说家务事儿外人不便介入,溜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单刀赴约。虽然是子虚乌有,但他依然有些忐忑。
国际大酒店是平江最豪华的酒店,三星级,面临长江,占地面积大,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凭栏而望,高峡平湖,鹰飞鱼跃,千帆竞走,尽收眼底。晚上,两岸灯火璀璨,江水荡漾波光粼粼,恍如漂浮在大海之上。
门虚掩着,陈卓敲了敲,里面有人喊,请进。推门进去,卫生间里出来一个女人,穿着透明的睡衣。陈卓立马退了半步,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按下了录音笔。
出此下策,她说,是怕你不来。她伸出手,见陈卓没有握的意思,顺势一摆说,请坐。我是肖珲。
陈卓浑身一震,说,么子事儿?肖珲就是客来乐的老总,也是冉富贵的情人。她原本就漂亮,加之这等装束,他本能地盯住了肖珲的胸脯,裆部顿时撑起了一把小花伞。他赶紧弯腰坐在沙发上,伸手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太烫,茶水泼洒在了他的裤子上。
肖珲坐在床沿,翘起二郎腿,身子向后倾斜,两只手撑在床上,娇媚地说,人家找你咨询,算不算事儿?
肖珲,二十来岁,身高差不多170,赤脚,指甲盖涂成了淡紫色。半透明的睡衣刚遮住膝盖。空挡,下身黑乎乎的一团隐约可见。半系腰带,一握的细腰。领口很低,沟深壑险。肚腹平坦,臀部浑圆高傲地翘着。头发盘在脑后,瓜子脸上那隐约的沧桑更显得成熟和妩媚。只是眉毛修剪太过,像画上去的。陈卓不停地看卫生间,更想趴下看看床底下,总疑心藏着人。
肖珲朝床头柜努了努嘴,说,喏,“红鲫鱼”,“十方”。陈大律师应该是个明白人。
十万元,想买我什么?说吧,是想要我半牙肝脏还是一个肾。
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紧张,有人想让扣儿顺顺当当地去见阎王。
不可思议,陈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为什么?是扣儿的仇家吗?不大像啊,扣儿不过是一个农村妇女,不会惹到如此阔绰的人啊。多半是陈卓的那个竞争对手,故意把水搅浑,想要他在孙局面前出丑,谋夺副局长的位置。
嫌少?肖珲说,没有关系,只要你答应,钞票、美女,大大的有。她起身依偎过来,顺手在陈卓的裆部撩了一把,说,哟,真男人哈。和死鬼的有一拼。
陈卓赶紧站起来,说,懒得跟你扯淡。
肖珲一把褪掉睡衣,挡住门,说,你敢出这个门我就喊强奸!
强碱?学名氢氧化钠哈,陈卓呵呵一笑,说。他拉开肖珲,反手关上了门,坐到了沙发上。
肖珲柔弱无骨地躺在床上。说,别装了,我见得多。男人啊,都是哪点水憋的。挤了那点水,什么都不是。见陈卓不感兴趣,她又说,客来乐,歌舞洗浴保健餐饮一条龙,柳哥偏要我来撑起。二十的干股,还拿工资。别瘪嘴,我知道你的意思。什么肮脏血腥,不过是穷人的自慰器。验钞机告诉我,钞票只分真假。
扯淡,陈卓一耸肩,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15岁开始混社会,肖珲盯着陈卓,说。
陈卓感受到了背后的威胁,呵呵一笑,说,那又怎么样?
不偷不抢,用自个儿的身体换饭吃,肖珲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你不以哦个在我面前装正经了。
是,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直的弯的白的黑的硬的软的真的假的你都见过,但我敢保证,你绝对没有见过我的。
我累了,想和富贵过正常的日子。现在他死了,我只想活命。肖珲拱了拱身子,扯过睡衣遮住羞,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眸子里噙满了晶莹的泪水。
要是我不答应呢,陈卓说。心想,龟儿换花样了,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他的话音未落,“嘭”地一声响。有人破门而入了。
警察。临检。老许马着脸杵在门口。
老许?陈卓吃了一惊。
哟,十万。老许看着床头柜上的钱点了一点,阴阳怪气地说,真是有钱能买人困倒!
混蛋,肖珲破口大骂,都他妈混蛋。
闭嘴,老许说,老子是执行公务。
陈卓没有动,他在想,偌大的宾馆,一个警察,查一个房间,而且直接就查到陈卓呆的房间。一眨眼,十万元变成了嫖资。而且肖珲衣服裤儿脱得个精光,多完美的一个现场啊。是肖珲下的套吗?像。又不像。有一点,他十分肯定,与扣儿的案子有关。
公安局。
不管老许怎么折腾,陈卓都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言语。看着这荒诞的一切,有一件事儿,陈卓实在想不通,肖珲为什么梗着脖子不承认卖淫呢?一口咬定在卫生间办的事儿,冲洗了,黄泥巴滚裤裆,他不是“屎”定了?!
一气之下,老许给柳柳打了电话,喊她来接陈卓。
柳柳气哼哼地来了。二话没说,左右开弓打了陈卓两耳光,然后掉头就走了。
摸着火辣辣的脸,陈卓想,这就是爱?当然,如果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无所谓了,也就用不着打了。打他是对的,板凳怕调头,换了他,他也会打。可是,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这爱还有意思吗?
陈卓把破桑塔拉歪歪地停在司法局宿舍的院子当中,懒得摆正。他匆忙地上楼,想跟柳柳解释。他的家在七楼,房改房,没有电梯和物管,老式的楼房,七楼一底共八层。钥匙刚插进锁孔,他听到柳柳在屋里大声跟人通电话。座机,免提。
不是哥说你,陈卓也太那个了。是柳哥。
苍蝇不叮无缝蛋。不怪别人。柳柳说。
要不,哥出个面?哥的面子,老许必须给。你知道,他儿子在我手下……
谢了,哥。说完,柳柳搁了电话,气嘟嘟地坐在沙发上,把个坐垫丢得满天飞。这沙发是他们家唯一的奢侈品,欧式款型,进口的水曲柳实木家具,纯天然的乳胶垫子。陈卓一个一个地捡起来放好。然后他泡了一壶茶,端给柳柳。
滚开,恶心死了!柳柳顺手一推。啪,紫砂茶壶掉在地上,碎了。开水淋在了陈卓的脚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陈卓收拾了碎片。拿来拖帕,一瘸一拐地擦干了地板。然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柳柳,看着脚背上大大小小的亮泡,唏嘘着。
柳柳动了几下,想去花盆里摘一片芦荟给陈卓敷上。但是可忍孰不可忍?原则问题,不能够让步。他必须跪在地上,低头认罪。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她正想发作,陈卓站了起来,开门往外走。
哪儿去?见陈卓一瘸一拐的,柳柳心痛了,后悔了。
陈卓说,去担保肖珲出来。
她霍地站起来,指着陈卓却说,今儿个有本事出这个门,明儿个就离婚。
明天早上九点,民政局,不见不散。陈卓一气之下推开柳柳,狠狠地甩上门。
柳柳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她想撵出去,可她知道陈卓的性格,没有用。转念一想,是陈卓有错在先,烫了他的脚只是意外。嫖了,还要担保人家,当我不存在?!
陈卓到公安局的时候,老许正愁不知道怎么收场。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够罚款拘留,但是敲山震虎的任务完成了。老许借坡下了驴,放了肖珲。
肖珲的表情有点怪,不理不睬陈卓,不停地打电话。没有人接。她扬手一抛,苹果手机撞在公安局的大铁门上,哐啷一声,碎成了几块。
晚上,陈卓不想回家,住到了办公室。没有铺盖,打开空调,枕着一摞杂志长条条地躺在沙发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钻心地疼啊。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烫伤膏,用嘴吹着火烧火燎的脚背。
他不怪柳柳。钱,哪个不爱呢?辞职当律师挣钱真那么容易么?生吃黄瓜撇脱,还要抹刺呢!有律师上过福布斯排行榜吗?吃了原告吃被告,编方儿打条儿,就能够赚到钱?是有人这么干,但是不等于这个行业都在这么干。当然,柳柳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他从来不把工作带回家,也从不和柳柳说工作上的事儿。隔行如隔山,说也没有用。他保肖珲,想法特别简单。她一定知道碎尸案的内幕。跟柳柳解释?他有钢鞭材料,微型录音机。整个过程,录得完完整整的。他是清白的。可气头上,她信么?不拿出录音,他还有一个想法,是想看清楚幕后的那张鬼脸。柳柳不理解不支持也就罢了,百般阻捞他实在受不了。唉,要离婚就离吧。大家一起痛苦,没有意思。
要说,平日里,陈卓也听到过关于柳柳的一些风言风语,只是没有证据,况且抹黑了柳柳等于侮辱了自己。所以,柳柳老以副局长的姿态居高临下,陈卓并不在意。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便意淫地想,副局长又怎么样,那个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睡下面。再者和柳柳自由恋爱三年,感情基础应该算牢固,况且还有一个儿子。恨铁不成钢,说几句气话,女人都这样。思来想去,陈卓最终决定,去民政局。他想赌一把,赌爱情不会这么容易碎,赌柳柳不会去。他还有一个更胆寒的猜测,横拦竖阻的,莫非柳柳和他们有瓜果?因为柳柳管着整个平江的项目款项,在他们的那个链条上。
民政局还没有开门,柳柳就到了,看来是要与陈卓一刀两断了。她的眼睛肿泡泡的,眼仁红红的,显然一夜未睡。陈卓心里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他扶柳柳进大厅。柳柳不让。柳不清大声地催促柳柳,快点,离了,脱货求财。陈卓扭头就走,不离了。偏不将就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转身跟着柳柳进了离婚登记大厅。逃避也不是办法。柳柳变了,嫖娼不过是一个口实。
陈卓越不伤心,柳柳越伤心。她觉得明明是你的错,怎么反倒脸不变色心不跳呢?离开民政大厅,她没有理睬柳不清,也没有张陈卓,抹着泪打的上班去了。
陈卓想开车送送柳不清,毕竟翁婿一场,儿子还得喊外公。可柳不清一泡口水吐到陈卓脸上,然后扭头就走了。
开着破桑塔拉,天宽地阔人海茫茫,陈卓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决定办完扣儿的案子就辞职,因为他隐约感到平江他呆不下去了。
六
上楼的时候孙局劈头劈脑地说,陈卓,你下课了。当时陈卓在思考扣儿的案子,没有在意。回过神一琢磨,不对啊,遂跑到二楼孙局的办公室。说,孙局,你什么意思?
主任,停职。交回执照,停止执业。孙局头也不抬地说。
不可能!陈卓说,交执照不可能,你没有这个权利。
嗯?孙局惊异地望着陈卓,不认识似的。近百平米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他自己书写的“清正廉洁”条幅,地面上摆着一个浅红的大班台,一套一加二加三的棕红色牛皮沙发和几个板栗色的空书架,空着的大半截地儿孤零零地蹲着一盆叶阔皮厚的发财树。
我遭人陷害,陈卓软了下来,说,我冤啊我。
陷害?你也配人陷害?
陈卓本想拿出录音,让孙局给他伸冤。也想组织关心做做柳柳的工作,破镜重圆,他想儿子了。看来,不可能了。
回到办公室,陈卓后悔了。孙局生气是有道理的,手下嫖娼,确实丢人,换谁都会生气。因为和肖珲的那档子烂事儿,孙局还蒙在鼓里。他决定去给孙局道个歉。
到了二楼,陈卓的脚不听使唤,拐了弯。他觉得解释是苍白的,只有加倍努力把扣儿这件案子辩护好了,孙局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暂时,就冤着吧。他开着那辆破桑塔拉,拼命地往前跑,像一个被追捕的逃犯。跑困了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他傻眼了,居然到了看守所。
天阴阴的,像要下雨。择日不如撞日,陈卓决定会见扣儿,是时候摊牌了。
扣儿的皮肤白了,几个月没有晒太阳,白得像漂过。她胖了,胖得有些浮肿。整个人木纳纳的。眼珠子浑浊泛黄,眼角布满了焦虑。
陈卓点上一支烟,递给扣儿。正当她狠狠吞咽,十分享受的时候,他突然把卷宗使劲地往桌子上一丢,说,你把富贵的头怎么的了?
煮了。扣儿一惊,烟掉在了地上,飞快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像一缕轻烟恍恍惚惚的,但陈卓听到了。这时候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接着噼里啪啦地一阵炸雷,黑沉沉的天空大雨倾盆,会见室外面的地上平地起水,而那急促的雨点又在水面上溅起了无数的气泡儿。那泡儿,瞬间起了,瞬间又破了。
陈卓又点燃一支烟,递给扣儿。
扣儿不敢接,木木地望着陈卓。屁股下的椅子,不停地抖动。
陈卓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说,怎么煮的?
扣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说话。
陈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扣儿抖得更厉害了,面前的搁板下冒出一股热气。陈卓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她小便失禁了。
算了,陈卓说,烂在肚子里吧。“砰”,他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打枪的姿势,等着子弹穿过你的心脏吧。装好卷宗,转身离开。
等一下,扣儿说。
陈卓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他希望早点结案。这破案子让他难受。
我说。我说。
陈卓放下公文包,慢慢坐下。
砍下头,用高压锅炖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听说警察能从死人的眼睛里拍出凶手的照片。扣儿停了一下,见陈卓没有说话,接着说,炖融后,我抠出了两只眼睛,用推作料的铁磨子磨成了潲水,倒在隔壁户喂猪了。头骨上有一个洞,我害怕,丢在猪圈旮旯的,被野狗叼走了。
陈卓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身看着门外。雨悄然停了,一抹阳光斜斜地越过高墙铁网,洒在地上,亮晃晃的。四周一片死寂,他感到一阵的眩晕,像要虚脱了。
扣儿胆怯地看着陈卓。见陈卓低头不语,她才说,富贵要我和柳哥睡。还要我用嘴去舔。他睡我,让柳哥在旁边看,还录了像。只要我提到离婚或者稍有不从,他就说要把录像放到网上,让我遭万人唾骂,儿子儿孙都抬不起头!说到这儿,她泣不成声了。停了许久,她抹了抹眼泪,狠狠地擤了一泡鼻涕,说,唉,要不是儿子小,我早就一绳子吊死了……
陈卓没有接扣儿的茬,他在想她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女人杀人多数是为情所困或者为了钱。龙塘人有个习惯,把抠门的女人叫“母狗子”,意思是奉进不奉出。这儿穷,所以许多夫妻为钱打得头破血流的。他们是为钱吗?陈卓遂急迫地说,钱,你们的钱呢?
哎呀,糟了。钱藏在了席梦思里。席梦思,肯定被我大儿拖回利川卖了。扣儿忘记了圈着她的铁椅子,着急地想要站起来膝盖却撞在了面前的铁隔板上,痛得她嘶嘶地倒抽着凉气。
说,你大儿子的电话?陈卓想,找到了钱,杀人的动机、目的,一切都清楚了。去一趟利川也值了。
车过古镇,上了齐岳山。陈卓饿得肚皮贴背了,头晕,虚汗打湿了脊背。他眯了一会,想找点吃的。车里没有。山顶没有人户,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在路边他找到一块红苕地,赤手抠出两个红苕。他顾不得指甲翻卷的疼痛,用衣角擦了擦泥土,噗嗤噗嗤地嚼了。或许是车停久了,冷了,打不燃火。打开引擎盖,怎么捣鼓也不燃。一辆路过的大车见状停了,老师傅看到陈卓“花眉日脸”的,乐了。陈卓却哭了,无声地哭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联系到了扣儿的大儿子,夜幕已经降临。
鄂西边陲的这座小县城,浓雾翻滚。密密匝匝的雨点儿落到脸上冰凉冰凉的。近些年旧城改造,板壁房屋拆得差不多了,但高楼不多,两楼一底或者三楼一底的砖房民居鳞次栉比。家家户户的墙上都伸出一节白铁皮筒,是煮饭的灶也是烤火的炉。以前没有这个烟囱,煤烟子熏得人发昏。
一个矮小的男人,穿着单薄,双手插在裤兜里,耸着肩匆匆地过来了。脸上那两道粗粗的刀疤,陈卓一眼就认出来了。说,你妈的床垫呢?
你妈的.....刀疤当陈卓在骂他,中途又突然明白过来,说,关你么子事儿?!
里面有你妈救命的东西。
钱吧?
也许吧。
穿过了几条巷子,到了一家旧家具门市。刀疤敲开了门,要赎回他卖的那个米黄色床垫。
可以啊,老板说,三百。
抢嗦,刀疤跳起来说,转手就涨一百。
龟儿活得不耐烦了,老板也不是善茬,眼睛一瞪,捞衣扎袖就要动手收拾刀疤。
陈卓立即拉住老板,说,我是律师。这个床垫上杀死了一个人,是犯罪的物证,如果警察来拿,就不是钱的问题了。你看……?
老板将信将疑地看着陈卓,说,算我倒霉,200元你拿走。说完,他盯着刀疤骂道,龟儿冒皮皮打飞机,信不信老子弄死你。刀疤接连倒退了几步。
陈卓付了赎金,花10元钱了租一辆麻木车拖床垫。撕开用针线缝补的线缝,掏出了一个四方形小包。包里有一张存单、一本活期存折和2000元现金。
刀疤一把抢了现金,揣进兜里。陈卓翻开存单,农行的,12000元。存折只剩500元。为这点钱杀人?显然,是扣儿的私房钱,谋财害命,不成立。
所有东西陈卓照了像,然后交给了刀疤。刀疤写一张收条,借口撒尿,闪了。陈卓饿了,在路边面馆要了三两小面。吃完了,一模衣兜,傻了。加了油支付了床垫费和麻木车钱,他身无分文了。给刀疤打电话,关机。他拿出一张新世纪的积分卡反趴在桌上,说,老板我身上没有现钱了,可以刷卡不?老板惊异地打量着陈卓,笑着说,没事儿,下次您一并结账。
七
肖珲在司法局楼下接了陈卓,开车出了平江城,直奔龙塘古镇。她在电话中说,有要紧的事情,关于扣儿的内幕,所以陈卓没有考虑就上了她的车。
一路上,肖珲始终沉默,却不停地摁喇叭。她使劲地轰着油门,CRV城市越野车跑得飞快,仪表台右方摆着的几个女性化的小玩意儿不停地晃动。青翠的山峰,劳作的农民,放牧的牛羊,半遮半掩的农舍屋顶上升腾着袅袅的炊烟,大黄狗和小黑狗争宠的厮打,高高飞翔的老鹰,都一晃而过。陈卓也不说话,心里却在琢磨如何从这个女人口中套出杀人案的内幕,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肖珲今天有些异样。
不一会,车子进入了一个大峡谷。峡谷的中央有一条河,河上架着一座石拱平桥,于是过河的公路与沿河而上的公路形成了一个丁字形的路口。这儿路面比较宽,肖珲停了车。
陈卓盯着肖珲,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她说出内幕。看得她不自在低下头的时候,陈卓突然说,那天,你为什么不承认卖淫?
我说我不想害你,你信不?肖珲说。
相信,陈卓说。可他心里却在骂,害得老子妻离子散了,还说不想害我。妈的,虚伪。
今天找你,肖珲说,我也不兜圈子了,是受人之托。不要将那张血脚印的照片交给法院。要好多钱,你尽管开口。另外,你当副局长的那张纸三天之内到位。
“那张纸”,此时此刻从这样的女人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仿佛就是如厕的手纸,随便扯。那感觉仿佛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指着陈卓的鼻子说,你是你妈偷人生的。陈卓明白了,什么内幕,不过是肖珲约他的借口。他不由得警觉起来,因为这个话电话里就可以转达了,用不着大费周章跑到大山深处来。于是陈卓呵呵一笑,说,行,我答应你。
肖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陈卓点了一支烟给肖珲,然后他自己也点了一支。他说,正事儿办完了,我们摆一会龙门阵,说说富贵吧。
肖珲接过烟狠狠地吸了两口,随手丢到车外。提到富贵,她叹了一口气,眼眶明显地湿润了。她说,其实富贵也不容易。做娃儿容易,养娃儿难。富贵和扣儿生娃儿之后,日子穷得没法过。必须赚钱。在乡下,当干部最来钱。富贵想当村长。朝内有人好做官,可他朝内没有人。哄狗还得要一根骨头呢,而他们除了两堆肉什么也没有。他们发现柳哥爱和扣儿开荤玩笑,遂有了主意。他们咬牙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刚入槽的猪,买了一个傻瓜相机,折腾了一个星期富贵才会用。等柳哥和扣儿正来力,富贵闯进屋去嘁哩喀喳地拍了一通。后来富贵当上了村长,有钱了,搬到了镇上,心里却开始犯瘾儿。自己的女人被人糟践,他便对柳常鸣耿耿于怀。遂整天琢磨把我弄到手。他把我灌得烂醉,然后得了手。我醒后哭着要报案,柳常鸣不许。
再后来,柳常鸣默许富贵与我暗通沟渠,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偷窥富贵和扣儿睡。为了钱,富贵答应了。纪委调查组入住龙塘,柳哥又献出我,拉孙局入伙,才侥幸过关。为此富贵心里犯瘾,把柳哥和我的勾当告诉了龚红。龚红便和柳哥离了婚。
你们的关系也太复杂了,陈卓说。他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孙局被柳常鸣收买了,虽然孙局古板机械,甚至可恨。再说了,乡旮旯一个村长镇长就算勾结起来,又能够弄多少钱呢?
肖珲呵呵一笑,说,陈大律师,你out了。如今乡镇的项目经费太多了,譬如村村通工程、公路硬化、人畜饮水工程、退耕还林、滑坡治理等等,随便造一个报告,编几份假合同,几百万上千万就到手了。
富贵强奸了你,你还对他产生了感情,陈卓说,你也太有才了哈,撒谎都不打草稿纸!他不想扯得太远,关键是富贵是如何被杀死的,那个杀人过程才对扣儿的定罪量刑起决定性的作用。他也不能够直接问,那样也许什么都得不到,他得引导。
是,不合逻辑。那是你的逻辑。富贵让我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我心甘情愿。柳哥,当年还勉强持续个一两分钟,如今都入不了港了。你那个破孙局,看起人强马壮的,却是见花就射的角色。而且他们不过当我是花瓶是工具。这就是我的逻辑,一个女人的生活逻辑。你放手是明智的,你是好人,肖珲叹了一口气,说,斗不过他们的,富贵就是血的教训。
好人?妓女眼中的好人!陈卓哭笑不得。
嘀——嘀——嘀……山谷里响起了一串刺耳的汽车喇叭。一辆破旧的东风货车歪歪扭扭醉酒般地冲过来。砰!陈卓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卓才醒过来。他发现,CRV车侧翻在边沟里。变形严重,玻璃也碎了。伸伸手,动动腿,居然还能够动。肖珲血肉模糊地卡在驾驶座上,奄奄一息。许久,她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使劲地爬了出来,拨打了110和120。
120车上。肖珲想坐起来,护士不让。她伸出手拉住陈卓,说,猪朝下,猪-朝-下,猪……她头一歪手一松,断气了。
躺在病床上,陈卓满脑子翻滚着“猪朝下”。如果肖珲不死,他只当她放了个屁。如今,陈卓信了。是要杀陈卓,还是要杀肖珲?又或者一石二鸟?也许都是。不管怎么样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遗憾的是肖珲临死才明白,否则她不会给他说“猪朝下”。至此,他开始怀疑孙局了。
柳柳带着儿子来医院看陈卓。儿子瘦了,精神头也不如先前样像,好久没有见到陈卓,抱住就不放。儿子摸了摸陈卓头上的绷带说,痛不?然后咬着他的耳朵说,爸爸,莫怕,等我长大了保护你。他心头一热,喉咙发硬,说不出话来。柳柳说,我说平江这个地方,庙小妖风大,塘小王八多,你个猪还不信。多亏你的命贱,阎王爷才没有要!看着柳柳陈卓却在想,看来如果我死了,柳柳也是不会伤心的。是啊,哪儿没有男人呢,况且我还伤害了她。
柳哥也来看他,说,你图个啥呀?
坏家伙必须得到惩罚,好人不能够受到冤枉,陈卓知道他是老虎给猫拜年,遂马着脸说,从领律师执业证起,这就是我的追求。话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心里有些发虚。因为他曾经仔细想过,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孙局是让他走过场,他会不会因为副局长的位置而随波逐流助纣为虐呢?摸着胸口说,不一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他并不后悔,而且坚信自己是对的。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柳常鸣摇了摇头,说,见过傻的,没有见过你这样犯傻的。说完,灰头土脸地走了。
对于这件案子背后隐藏的真相,陈卓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有一件事儿他想不通,扣儿不怕死吗?她是不知情还是特意隐瞒呢?陈卓费了好多周章也没有弄清楚。如果是特意隐瞒,那么和肖珲留下的“猪朝下”,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他拔掉吊针,出了医院。与其苦思冥想,还不如去古镇看看。麻雀飞过有影子,任何犯罪都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出了医院,陈卓回到办公室,他要拿上卷宗。打开门,他发现办公室里面一团糟,像遭了贼。龚红有他的钥匙,陈卓问,谁去过我的办公室?
龚红支吾半天,说,是孙局。他找一份文件。陈卓“哦”了一声,开车直奔龙塘古镇。他不想责备龚红。这个女人,优势在下半身。脸嘴只是不得罪观众,一双腿却修长性感。一张介绍信都闹不醒豁,一点死工资还拖着个小孩,却开着宝马车,靠的是情商,听说早就和孙局那个了。先前,陈卓只当做私生活,没有多想。男人就像猫,没有不吃腥的。克林顿还有莱温斯基呢。现在看来,整个事情仿佛并不孤立,是一个局。
到了龙塘古镇的广场,陈卓看见到处是花圈。治丧的锣鼓鼓点紧密敲得人心里紧张,唢呐声呜咽呜咽吹得人背脊发凉。墨绿的柏树枝桠挽成的圆弧型吊丧大门,上面有一副白色挽联。那字圆润遒劲力透纸背,是个练家子写的,陈卓觉着眼熟。
大喇叭噗嗤噗嗤地响,接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啸鸣。整个广场鸦雀无声。柳哥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开始致悼词。别人没有掉泪,他却泪如雨下。有人在私底下悄悄议论,你说奇怪不奇怪,没有人知道肖珲到底是哪儿人,她的身份证是假的。派出所户籍系统查询,也查不到这个人。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就不见了,孙局。一种不祥的感觉,腾地涌上了陈卓的心头。
八
糟了!庄严的法庭正在审理扣儿的杀人案,陈卓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审判被迫中断。法官检察官和满堂的旁听群众翘首望着他。
审判长问,辩护人,你怎么了?
我胸口痛,陈卓一手按着胸脯,满头大汗地说。
休庭之后,陈卓出了一身的冷汗。幸亏,没有人看出破绽。他不需要看医生,急不可待地他要赶往龙塘,如果不出意外扣儿这案子会有重大的转机。因为在庭上,他突然破解了“猪朝下”的秘密。肖珲临死前交代的,应该是“猪槽下”。猪槽是龙塘乡下放在猪圈里盛装猪食喂猪的器具。石头制品居多,木头猪槽容易损坏,几乎没人用了。一字之差啊,太玄了。陈卓豁然开悟了,惊喜之下,也就忘记了正在开庭这档子事儿。
到了龙塘古镇,陈卓更着急了。扣儿租用的房子,假妹儿已经收回,也许现场早就毁了。他没精打采地行走在老街的小巷子里,扑面的风带着寒气,有点刺挂的微痛。雨滴滴答答地,下了大半个月了还没有消停的意思,齐岳山脚下的龙塘坝子上,灰蒙蒙湿漉漉的。地面上的青石板被冲刷得白泛泛的,像磨洗了多年的破牛仔裤片,板壁房子的椽子上也长出了暗绿色的霉丝。
陈卓要找的这座房屋在古镇的后街,横跨在电站的堰沟上。砖混结构,红砖墙,转弯抹角的地方却添补着一些灰砂砖,像打上的补丁。两楼一底,外加一个条石封砌的吊层,临街是门面,上面有两层住房。吊层是猪圈,没有喂猪,堆放着杂物。猪圈下面是电站的引水渠,当地人叫堰沟。猪圈地上有两块活动盖板,一米见方,便于打扫吧,假妹修房子的时候留的。平日假妹儿一家在外打工,扣儿虽然只租了第二层,实际上整栋房子都是她在用。
经过多方打听,陈卓才放下了心。假妹儿的房屋,碎尸现场,一直空着。没有人敢租,假妹儿自己也不敢住。因为闹鬼。
陈卓找到假妹儿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整栋房子,年租金一千元,假妹儿说。他的个子不高,身子单薄,动作姿势有几分女性的矫揉和造作,声音尖细像未成熟的少女。
签好租约交了租金,陈卓拿着钥匙临近房子,天已经黑尽了,一条受惊的大黄狗从墙角的狗洞里窜出来,别了陈卓一下。“噗通”,他掉到了堰沟里,满身湿透了。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打开了卷帘门。
一股霉臭迎面而来,陈卓打了个冷噤。一松手,哐当,卷帘门自动关上了,一片漆黑。慌乱中,他踢翻了地上的一支碗,碗在地上滚动,发出了一串咕噜噜的声响,阴森森的。
得罪了,陈卓双手合掌,低声说,富贵肖珲你在那边见面了吧。我知道你们在看着我,我会尽力的。
他慢慢上楼,脚尖触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一张四方木桌上面有几张壮阳药物的小广告纸,压着一个花露水空瓶。瓶子上有血迹,陈卓尖起手指拿起瓶子,有股子尿臊味。扣儿说的性虐待是真的。他顺手撕下了墙上“年年有鱼”年画,但浆糊贴得太满,只撕下了一小半截,包住了香水瓶。墙上出现了一个亮晶晶的发光点。他用手去抠,然后用钥匙链上的小刀刨。一个微型无线针孔摄像头。他仔细搜索,顶上的灯座和床当头又发现了两个摄像头。
夜深了。碎尸现场猪圈,死一般地安静。陈卓紧张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打开随车携带的充电电筒,横竖扫过。对直一通原木栅栏,右边宽是猪舍,三口猪槽沿木栅栏一字摆着。左边窄是通道。通道的尽头有一个八寸见方的狗洞,旁边地上有一根一号铁丝扭成的栓狗的链条,长约米许。
长时间没有喂猪,圈里还算干净,潮湿中夹着刺鼻的霉臭。蜘蛛忙碌着,横竖高低错落地织着网。没有门通往外面,只有一扇窗户,估计是为了防盗吧,用木板封死了。
陈卓拿起旁边的一根青冈木锄把,搅掉蜘蛛网。一只硕大的花背毒蜘蛛,掉在地上,他退后一步,然后猛地一脚踏上去。啪,蜘蛛肠肝破裂了。
跳过栅栏,陈卓用嘴咬着电筒,使劲搬开了第一个猪槽。什么都没有。他又搬第二个猪槽。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失望了,觉得自己高估了肖珲的智商。一个浪迹天涯,卖肉的女人,除了钱,其他都是扯淡!
第三个猪槽太重,搬不动。陈卓决定放弃。正如孙局说的,这是律师的工作吗?找个虱子放到身上痒。凭什么呀。唉,陈卓想起刚入道的时候,没有案子想案子。后来,总盼着大案子。再后来,想办有挑战性的案子。如今却是案子找他,躲都躲不过,还要以命相搏。
回到车里,他喝了点水。气喘均匀了,打火,正要起步,却迟疑了。房租都付了,一点收获也没有,亏呀。唉,为1000元钱,把那个猪槽搬开看看?太俗了吧?对,俗人装什么清高,不为别的,今儿个就为钱折腰了。
剩下的那口猪槽因为右边当头靠墙,不好站人,只有朝一个方向往面前翻转。他把电筒放在地上,朝双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双脚微分下蹲,使力。
哎哟——
猪槽翻过来了,压住了他的右脚。一阵钻心的疼痛,眼泪一冒就流出来了。来不及擦眼泪,他赶紧弯腰,使劲,好不容易才把脚取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死地捏着脚。也许是麻木了,一会就不痛了。他用电筒一照,妈呀,刚刚结痂的脚背肿得像熟透了的茄子。
猪槽下面,白晃晃的。他吃力地爬过去,捡起一个塑料袋子,里面是一把铁榔头。用电筒照着细看,锤底沾着肉末,有血迹和毛发。
他双手不停地颤抖,像个帕金氏病患者。此刻,委屈憋闷疑惑都被这榔头敲碎了,1000元房租报不报得了账,无所谓了。
九
一审判了扣儿死刑。
宣判的时候,扣儿当场就晕过去了。回到看守所里,她不吃不喝,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怕她寻了短见,看守所好吃好喝的给她备着,还专门派了一个女干部负责疏导。通过管教的讲解,上诉不加刑,扣儿觉得还有生的希望,于是平静了下来。
扣儿决定上诉。她通过看守所提出了法律援助申请。
孙局连续给扣儿指派了九位律师,她都拒绝了。市局也下来了两位大律师,扣儿二话不说也拒绝了,点名要陈卓作为她上诉的辩护人。否则就绝食,就撞墙。拼死要找一个名不见经传,而且一审辩护屁用没有的小律师陈卓,奇怪啊,不和常情啊,此事儿传得个沸沸扬扬的,居然惊动了整个平江,还引起了平江一把手的重视并亲自过问。
二审,陈卓,不愿意办了。谁愿意谁办去。孙局不是有权么,你派啊!反正他办过了,吃亏的事儿总不能够让他一个人兜着,轮也该轮到别人了。况且,他想办也办不了!因为他被纪委双规了。
面对纪委,陈卓很轻松,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办案的实际支出,一点雨一点湿,经得起审计。一件刑事辩护只报八元钱费用,那是孙局耍权的伎俩。唉,副局长的文泡汤了,上调市局也不可能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偶尔他也后悔。较什么劲啊。有意思吗?甚至他根本不明白是在跟谁较劲。
眼看上诉期限要过了,扣儿的二审辩护律师还没有指派好。看守所一天电话不断,催命似的催促孙局,可他一点不急,他已经有了妙招,他在等待时机,一锤定音,永绝后患!他决定亲自出马,以组织的名誉找扣儿严肃地谈一次话,他要触及她的灵魂。
孙局一路鸣着警笛,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看守所。他想,气势上必须震慑住。看守所见他以司法局的名誉会见扣儿,商量确定她二审的辩护人而且扣儿每天都打报告要求律师会见,他们也着急,所以同意了孙局的会见。
见不是陈卓,扣儿掉头就要回号室。
站住!孙局急了,指着扣儿高声训斥,一个杀人犯,死到临头了还挑律师?格老子的,有本事你自己出钱请律师啊,请一个律师团也可以!杀人偿命,陈卓,狗卓也救不了你!
嘭。扣儿一头撞到会见室的墙壁上,血流如注,身子痉挛般地扭了两下,歪歪倒倒地瘫在地上。怕是来不及“验明正身”了。
120车,绝尘而去。
看守所的大小领导站成一排。欧阳副局长背着手焦急地来回踱步,说,谁批准会见的?有律师执照吗?扣儿要是死了,进去的就是你们!
孙局提着真皮公文包,端着磁化保健茶杯,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他极力保持镇静,但步履还是乱了,两只手明显地在发抖。
幸好只是轻微的颅内出血,观察治疗了几天,扣儿已无大碍。看守所的那帮警察也就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学习整顿也就慢慢地松弛下来。当然也有人在议论,说,龟儿孙有德肯定是故意的。
上诉期的最后一天,市司法局和市纪委来人了。解除了陈卓的双规,要陈卓继续给扣儿辩护,费用预支一万,直接到市局据实报销。他是想拒绝的,可是时间紧迫,又是他想要做而没有做完的事情,况且办案子受点委屈总比双规要强,起码人是自由的,也不需要回答那些本来就不是问题的问题。他也想过干点别的了此余生。可是仔细一想,做什么呢?能做什么,会做什么呢?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苟活几十年,不当律师,似乎什么也不会了。所以,他答应了。
二审怎么辩护?思来想去,陈卓知道,关键还是那个血脚印。那把榔头和富贵被杀有什么关系?肖珲,嫖娼,车祸,这些到底藏着什么玄机?陈卓有一些猜测,但是缺乏足够的证据。
郁闷了好几天,陈卓实在觉得无聊,突然想到去墓地看看肖珲。仔细想想,他觉得这个女人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没名没分,二十几岁就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缕青烟,死了也回不来故乡,沦为了一个孤魂野鬼。
陈卓烧了纸钱,点燃香烛,轻轻地说,你呀,一句猪槽下,让我苦思冥想也没有救到扣儿的命,也没有给你申到冤。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与你合作,也许你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家破还差点人亡。可是,扣儿上诉了,我也答应继续给她辩护,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你在天有灵,别折磨我了,给我启示给我灵感,好吗?他点上一支烟放在坟头,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环顾四周,坟头上已经长满了杂草。拜台上镶嵌的青石板,风吹日晒的也已显陈旧。
忽然,陈卓的思绪停留在了猪槽下三个字上,似乎忽略了什么。忽略了什么呢?猪槽,富贵老家也有啊。那儿会有什么吗?
行动。立即。像是大海中一个即将沉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木头,陈卓激动得跳了起来,大声狂吼,冉家坝啊冉家坝,你想死我了。
油门加得过大,排气筒似乎被震破了,桑塔拉发出昂昂哒哒的吼叫,空中窜起一股呛人的灰尘。路上有人避让不及,恶狠狠地骂道,赶去投胎啊,是!
陈卓把车停在冉家坝小学门口,没有熄火,也没有关门,就往楠竹林跑。脚下一滑,他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眼镜掉了,他捡起来,镜片破了一块,另外一块也不见了。他四处摸索,好半天才找来安上。
冉老头站在地坝吧嗒着叶子烟望着陈卓嘀咕,格老子的,屎胀到门门儿口了才来找粪凼。他以为是内急的人来行方便。
猪圈多年没有养猪,堆放着谷草和包谷杆。坑里,粪虽不多,却熏人。陈卓扯了两坨卫生纸,塞进鼻子眼儿,跨进了猪圈。他顺开里面的农具和柴草,露出了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猪槽。他用力一抓,抠下了一块干燥的猪粪,赶紧丢掉,下意识地拍了拍手。
猪槽是青石凿的,长四尺有余,宽近一尺五寸,深约尺许。陈卓蹬起八字脚,嗬哟嗬哟地使劲。猪槽倒扣着,双手找不到着力的地儿,有劲用不上。
冉老头认出是陈卓,说,娃娃你在干么子?
老人家,有钢钎不?
要拆我的猪圈吗?格老子的。
等一会再给您解释哈!陈卓说。
老人提着钢钎,有点吃力。两次掉在了地上,差点砸到他的脚。陈卓过去拿了钢钎,跳进猪圈,脱了外套,将石猪槽翻了个个儿。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陈卓把袋子拿到地坝,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长五寸,宽三寸,封皮是人造革,已经破损长出了绿霉斑点。中间夹着一把红绳系着的扁平钥匙,上面缠了一圈拇指宽的白色胶布。胶布上,一面写着“爱存不存”,另外一面是一组数字“3188”。
涮坛子,冉老头瘪着嘴嘟哝着说。
笔记本的纸张质地较差,潮湿粘连,浅绿色的通行横格密密麻麻的都是数字,墨迹浸润笔画显得略粗。一页一页地翻开,里面出现了柳哥孙局等人的名字,名字后面是一串数字。陈卓惊呆了,站立不稳,坐到了地上。这是富贵记录的柳常鸣孙局参与分账的流水。退耕还林,河道整治和客来乐等等,孙柳二人都是合伙人,而且份额最大。难道孙局在陈卓办公室是想找这个本子?陈卓担心另外一个人也参与了,心提到了嗓子眼。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舒了一口气,没有柳柳。陈卓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愣了半天,他说,老人家,这个本本儿我想带回去。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怎么跟您说,也许关乎富贵的死亡真相。
拿去吧。又吃不得,搁我这儿,揩屁股都嫌硬。
陈卓把本子揣到怀里,准备要走,被冉老头拦住了。他以为老人反悔了。冉老头说,娃娃,莫急,打个冷疙瘩儿,出出寒气,暖暖身子吧。
老人家,开车,不能喝酒。陈卓说。
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陪我喝两口,没有下酒菜,说说话儿。这人啊,生就只有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娃娃,你是柳阳坪柳不清的女婿?
是呢。陈卓说,我老丈人还在念空了来看您呢。
别哄我了。种几匹烟叶,他有钱了,不认我这个干爹了。断了恒往。唉,不说他了。拜托你一个事儿。
您说。
求求法官,莫枪毙扣儿。
陈卓吃了一惊,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中的大悲痛啊。为她求情,老糊涂了吧?!
枪毙了她,我孙子啷个办唦!我,土埋到了脖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孙子还得靠她啊。说句实话,我不相信富贵是扣儿杀的。两口子打架,你说失脚落手的要了他的命,我信。要说像恁个,烂货还不至于。
那依您看,凶手是谁?是扣儿的边伙计不?那这个边伙计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了什么要杀富贵?陈卓一连串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便打住了。边伙计是龙塘土话,也就是野男人。
冉老头,泪眼婆娑的,摇了摇头,说,人在做天在看呢。
看来,老人也并不知道,只是自己的一种猜测。但陈卓却从老人眼里流露的真诚和忧虑中领悟到,在生存面前,很多东西其实是没有分量的。他急忙借着酒兴扯开了话题,说,听说您老烧火,他们才搬到镇上去的?
砍脑壳死的,嚼舌根子呢,冉老头苦苦一笑说。见陈卓不信,他举起右手,说,当着天老爷赌咒!
别,您老别。我涮个坛子,是您老想歪了。不烧火,难不成吃生的?
砍脑壳(死)的,听起来恶毒吓人,其实不过是龙塘方言,大意是不得好死。有时候,它只相当于一个语气助词,烘托强化某种态度或者严峻的形势,没有实在意义。陈卓敷衍了几句,就告辞了。
坐到车上,陈卓感到屁股和背沟沟儿火辣辣的,撩开衣服伸手摸进去,黏黏糊糊的,是血。滑倒的时候,擦伤了。
回到平江县城,夜已经很深了,马路上没有车辆和行人,霓虹灯也熄灭了,只有巷子里那恪尽职守的路灯,昏黄地苦苦支撑着。
十
一天啥事儿不做,陈卓在古镇街上晃悠,看起来潇洒,其实是扣儿这案子遇到了瓶颈。二审临近开庭了,怎么使用手中的证据,他还在犹豫。要搬到柳哥孙局,不难。但那是公安检察院的职责,而他的职责是运用这些证据为扣儿辩护,保证扣儿不被冤枉。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办法,所以,他老是发愁。这些证据像散落的珍珠,他怎么也找不到那根把它们串联成为项链的线儿。经验告诉他,案子中想不明白的事儿,答案一定在现场,一定是还忽略了什么。
闭上眼睛,古镇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陈卓的脑海里。引水渠上,吊脚楼,木板房,石板街道。酒作坊,榨油坊,石碾盘。犁头操耙风车,蓑衣斗笠。河中戏水的孩童游弋的鸭子,以及两岸茂盛的盘根错节的黄桷树。梅雨季节,烟笼雾罩的。但是都和杀人碎尸挨不上边。他决定,今晚再探碎尸现场。
鸟归林。狗进窝。人入户。高高低低的灯火渐次熄灭了。绕镇而过的河水咕咕流淌。渐渐地只能听到老人的咳嗽和幼儿起夜的啼哭了。
负一层的猪圈,静得怕人。一只硕大的老鼠如猫似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异地看着陈卓这个闯入者,然后吱溜一下逃了。饥饿的蚊子藏在暗处蓄势待发,嗡嗡地像一个失败者的哀鸣。他一巴掌拍在脸上,摊开一看,一只长腿蚊子粉身碎骨地躺在了血泊中。
他关了手电,警惕着。似乎真凶正盯着他,随时都会扑过来,送他去给富贵肖珲打伴。
冷风从猪圈条石墙壁的缝隙和狗洞吹进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起身活动了一会,暖和了又才坐下。迷迷糊糊地,他睡着了。这律师工作啊像打仗一样,很多时候真他妈像唐吉可德,拖着长矛单枪匹马地和风车作战,他太累了。好好歇歇吧,陈卓律师。美美地睡一觉吧,一觉醒来一定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咚。咚咚。咚咚咚。忽然,陈卓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心惊肉跳的。从没有过的失败、孤独和无助一起袭上心来。天啊,此时此刻,哪怕有个人,说说话壮个胆也好啊。他首先想到的是柳柳。可是婚已经离了,也许正她和一个高富帅在温柔乡里快活呢,没有时间理睬他的。法律援助中心的兄弟姐妹,拖家带口的,害怕得罪孙局被发配到乡镇去,他不忍心为难他们。他想给欧阳打个电话,但侦查已经结束,副局长了,正忙着喝酒应酬呢。有一瞬间,他真的动摇了。可是闭着眼睛不痛不痒地活着,不是他要的生活。
呸,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他犯浑地想,撂倒一个够本,撂倒两个赚一个。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事实上,此时,除了豁出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细听,不像敲门声。卷帘门发出的,应该是“哐啷啷”。他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凝神屏气,全力辨析,慢慢寻找。终于,他发现这该死的咚咚声音就在猪圈屋。最后,他确定了,是敲击猪圈窗户木挡板的声音。
他打开电筒,照着窗户,大声说,哪个?
没有人答应。等了一会,又响起了。如此重复。陈卓烦了,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但鲁莽,不行。坐以待毙也不行。怎么办?他顺手抓了那根锄把,决定出去看看。
这个时候,他想起猪圈是建在堰沟上面的,地上有两块盖板,揭开了就可以直通水渠。何不从这个地方下去,弄个究竟呢?
怕?当然。可火葬场出来,都是一把灰。不过怕到了极致就是无所畏惧。所谓物极必反吧。
揭开盖板,渠水翻卷着浪花。他双手撑着猪圈地板,缓慢地下到水中,刺骨地寒冷。站在水里,看不到水渠外面的世界,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仿佛若有光。
咬着牙,借着一根锄把杵着抵消了水的冲力,他一寸一寸地移动着双脚。许久,才看到月光了。月明星稀。整个古镇都睡了,流水的哗哗声和山坳里零星的犬吠格外响亮。
坐在渠沟边上,他盯着猪圈方向。距离虽不远,但窗户处于背亮的位置被房子巨大的阴影吞没了,只能够估摸出大致位置。
咚咚。咚咚咚。电筒一照,什么也没有。隔一会,又响起来,电筒一照,还是什么都没有。他缓慢地靠近那一壁墙。忽然有黑影嗖嗖地飞过来,他立即打开电筒,几只蝙蝠飞快地逃走了。那块木板,他忽然想起扣儿说过,是富贵生前剖黄鳝的砧板。刚搬到镇上的时候,他收过乡下的土鳝鱼卖到城里,卖不掉的就钉在木板上剖了,一家人烫火锅。后来当了村长,木板没有用了就钉在了猪圈的窗户上挡风。蝙蝠喜食鳝鱼血,夜深人静,它们循着气味飞过来误把木板当成了黄鳝啄食,遂出现了咚咚的声音。
打着电筒,爬回猪圈的时候,偶然间他发现盖板上面有一层软泥,不仅有跟血脚印一模一样的一只脚印,十分清晰,还有五个手指的指纹,锣锣儿筲箕的,看得清楚。他顿时兴奋起来,犹如吸食了大麻。千百度的寻觅,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他大胆设想。这就是那些人进出的通道。窝里反了,从这儿进去,一榔头下去,人不知鬼不觉啊。
他突然想起富贵老家猪槽下那钥匙上的“爱存不存”,每个字打头的拼音字母组合起来就是ACBC。如果将A换成爱字儿的第二个字母I,ICBC恰好是工商银行的标记。钥匙状的书签如果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3188可能就是保险箱的编号!
十一
高检以案情发生重大变化为由,撤回了对扣儿的起诉,退回公安局重新侦查,扣儿也被取保候审放了出来。
按说陈卓该高兴,但是从高院出来他的心情就像这天气,阴阴的冷风夹着细雨。跑在高速上,车又没有油了,他觉得他真是霉到头了。幸好是下坡,他才将车滑进了服务区。法医已经检测到那把铁榔头上面还有不明身份的人的指纹,他怀疑是柳柳的。尽管离婚了,毕竟她还是儿子的母亲,他不希望她出事儿。
陈卓被自己的怀疑揪扯着,心里不停地琢磨。越琢磨,他觉得越不对劲。龚红被刑事拘留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钱肯定是柳哥弄的。柳常鸣提着牙膏牙刷洗脸帕到职侦局自首,这也没有问题。意外的是柳哥检举说,富贵是孙局打死的!在猪圈屋,孙局一榔头砸在了富贵的头顶上。他去偷窥富贵与扣儿做爱,亲眼所见。
那天,柳常鸣说,他正躲在客来乐包房的暗室里,偷窥孙局和几个小姐淫乐,富贵闯了进去。喝退几个小姐后,他突然给孙局发了一张请柬,邀请孙局喝他和肖珲的喜酒。孙局鼻子都气歪了,说,朋友妻还不可戏呢,你龟儿不耿直!富贵一耳光打得孙局原地车了两转,然后倒在了沙发上。柳常鸣赶紧拦住,说,冷静。肖珲也连忙说,好说好散噻。说个鸡巴毛,富贵说,大不了鱼死网破!说完,一把拉着肖珲头也不回地走了。孙局呆呆地坐在哪儿,一言不发,眼睛里涌出了怕人的光亮。
杀了富贵之后,柳常鸣说,孙局准备了两桶王水用于消尸灭迹。残留物通过猪圈屋的盖板流入电站引水渠,大半夜的,被水稀释了,神不知鬼不觉的,顶多有几条无辜的鱼虾莫名地死去。没有想到,扣儿却搅和了进来。
表面上看,这个案子的许多疑点已经解开了,但问题也来了。职侦局,顾名思义管辖范围只是职务犯罪,不管杀人。这一招,太厉害了。这样,柳常鸣摇身成了杀人案的证人,而且柳哥检举揭发出凶手孙局,又是重大立功。血脚印,盖板底下的指纹,铁榔头,笔记本,柳常鸣的供诉,看似证据确凿,可是要定死凶手,还必须得找到富贵的头骨,否则形不成严密的证据锁链。四个人死了两个,孙局又卷款潜逃,莫说柳常鸣这个老鸡贩子,换了我也会拼死一搏,赌逮不住孙局!即使孙局归案,他有文化,懂法还有反侦查能力,生死攸关,绝不会轻易就范的。假设榔头上的指纹是孙局的,也只能够说明他曾经用过那把榔头。就算榔头上的毛发和残留的肉沫是富贵的,致命伤是在头部吗?伤形和榔头吻合吗?头骨是关键!
该死的头骨,在哪儿呢?
给车加了油,陈卓蹲在服务区的厕里所抽了一支烟,然后才驱车返回平江。他啪啪地拍打着额头,狠狠地骂道,案子已经结了,想这些干什么,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觉得他这个律师当得太苦逼,窝囊,死心眼。嫖娼、离婚、停职、吊销律师执照,双规,特别是差点死于车祸,他都有些后怕了。律师生活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是惊涛骇浪的。于是,他理解了为什么许多律师愿意走形式,甚至不惜让老百姓因此而认为律师就是瞎子戴的眼镜,配牌的,但是他觉得这并不等于刑事辩护就是形式辩护。起码,逻辑不通的。
想着这些,陈卓心里烦,手机响了几次他都在蓝牙上挂断了。他瞟了一眼手机,是柳柳。他愤愤地想,我没有用,我情商低,我挣不来钱,我不会攀龙附凤,总之要钱没有钱,要权没有权,我他妈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缠着我干嘛?我不能给你幸福,我还了你自由。
电话顽强地响着。陈卓将车停在了应急道上,打开了双闪灯。他凶巴巴地说,做啥子?我在开车。
儿子在学校,你去接吧。你们,要好好的。柳柳声音哽咽着,带着哭腔。
风夹着雨,柳柳说了两遍陈卓才听清楚。习惯了柳柳的咄咄逼人,突然变了腔调他需要时间适应。神经病,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过是想复婚,屁大点事儿,弄得跟生死离别似的,何必呢!
欧阳带着一帮人在我家里,要我去协助调查!柳柳说。
协助调查?陈卓懵了。他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唉,人啊,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的眼睛有些干涩,取下眼镜,使劲闭了一会儿。他打开车窗,让风吹他让雨淋他。
平静下来之后,陈卓掏出中华烟,点不着,湿透了。他把烟,整包的中华丢到了车外。他烟瘾不大,准确地说没有烟瘾,偶尔抽一支,烟子从他口腔中过个路,从来没有吞下去过,鼻孔里也不能够出烟儿。抽中华也是因为柳柳。记得刚结婚的那个秋天,江边的枫叶红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开完庭,他顺道开着新买的桑塔拉去接柳柳下班。那个时候柳柳只是财政局计财科的一般科员。时间还早,又是一个大办公室上班,一屋子的人,他专门去买了一包玉溪称了糖和瓜子。玉溪那时候的档次,属于中档偏上。见到科长,陈卓赶忙掏出玉溪笑嘻嘻地递过去,科长摆摆藕节似的手说,不抽烟。等陈卓转身,科长却掏出了中华,还专门把烟盒放在了办公桌上。为此柳柳不理他,他眼巴巴地睡了一个多月的素瞌睡,直到他发誓后半辈子只抽中华,柳柳才破涕为笑。他将油门踩到了底,桑塔拉嘶吼着颤抖着,吐出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陈卓赶到宿舍院坝的时候,柳柳已经上了警车。柳不清坐在旁边的花坛上,低着头失魂落魄的,全身发抖。一阵紧过一阵的风把个雨吹得斜斜的乱了路数,院子里的那棵黄桷树肢体柔软地翻卷着,老去的树叶脱离树枝在空中翻滚久久不能够着地。他把欧阳拦住,说,柳柳怎么了?欧阳说了柳常鸣的交代。陈卓转身问柳柳,柳哥是不是有个包在你这儿?柳柳直抹泪。他大声说,有还是没有?想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有个小箱子。陈卓怒吼道,我啷个从来不晓得?有吃有喝的,你要那么多钱干么子?柳柳委屈地说,啥子钱不钱的。是古镇什么矿的样本,柳哥说要拿去化验看有没有开采的价值。死沉死沉的,临时在我办公室寄放一下,懒得盘去盘来的,麻烦。我都忘记了。
我们找的就是这个!欧阳说。
一路上,柳柳和陈卓都沉默着。柳柳始终想不通好好的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其实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变的是人心,爱钱了浮躁了忘记了人的本分。
工行保险箱里有两盒录像带,欧阳说,是扣儿,柳常鸣,孙局,肖珲还有冉冒日的活色春宫。扣儿把富贵一顿乱砸后,看到了猪圈旮旯的柳哥,吓坏了。柳哥赌咒发誓,一定保密。还说万一她被抓了他一定想办法捞她出来,等这件事儿过了把她的大儿子,刀疤,安排到古镇当联防队员。她居然没有想一下柳哥为什么在哪儿,你说蠢不蠢!末了,欧阳还说,孙局在内蒙偷渡被边防武警抓获了,估计后天晚上就能够押解回来。其实这些情况,陈卓已经在高院知道了。他还知道,碎尸弃尸也是柳常鸣出的主意。
下班的时间早过了,偌大个财政局除了门口的保安已经没有人了。柳柳的办公室在三楼靠电梯的第一间。打开灰色铁皮文件柜,柳柳拿开了最下面一格的文件资料,露出了一个棕色皮箱。圆柱形状,高二尺许,直径一尺,两条皮子卷成的手提带子,顶上是一个拉丝封口的盖子,拉丝合拢处被一把亮闪闪的小铜锁锁着。
欧阳弯腰抱皮箱,太沉了,没有抱动。他使劲抱了出来,轻轻地放到柳柳的办公桌面上,拿出匕首撬锁。盖子打开了,里面是满满的碎石渣,散发着一股怪异的腥臭味。欧阳用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刨开了一寸多厚的石渣,露出了黄灿灿的,999的金条,十五根。再下面是揉成团的面巾纸。扒开纸,现出一个红布包裹。
柳柳惊呆了。欧阳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像拆卸一枚炸弹。雨哗哗地,地上水雾升腾,一片朦胧。一股风从窗户钻进来,将门“嗙”地关上,皮箱里画着符咒的黄裱纸被风撕扯开来,露出了一个骷髅。
砍脑壳的,柳柳骂了一句就晕倒了。模模糊糊地,她听到欧阳在说,终于找到了,冉富贵的头骨。顶上有一个洞,一寸见方。
完了,彻底完了,柳柳想。榔头不见了的时候,她就预感到情况不妙,因为那致命的一锤孙局下不了手,是她接过锤子打的。正准备处理尸体的时候,扣儿却下楼来了。逃跑中却丢下了榔头。柳哥太胖,没有跑赢。虽然柳常鸣没有供出她,但是她知道,只要孙局押解回来了,三人对六面,毫无疑问,她,死定了!
作者:陈小江(鲁院学员,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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